之一、
行行重行行,與君生別離。相去萬餘里,各在天一涯。
道路阻且長,會面安可知。胡馬依北風,越鳥巢南枝。
相去日已遠,衣帶日已緩。浮雲蔽白日,遊子不顧返。
思君令人老,歲月忽已晚。棄捐勿復道,努力加餐飯。
字異方面:
「相去萬餘里」之「餘」或作「余」,「浮雲蔽白日」之「雲」或作「云」,「遊子不顧返」之「遊」、「返」或作「反」,此皆古今字,意都可通,本處選以「餘」、「雲」、「遊」、「返」四字,比較符合現今字意。
「胡馬依北風」之「依」,《玉臺新詠》作「嘶」。案:紀昀曰:「此以一南一北,申足『各在天一涯』意,以起下相去之遠,作『依』為是。」以上兩種說法,本處擇紀昀說,以「依」為是。
箋注方面:
「各在天一涯」,也有作「各在一天涯」者。六臣本校云:「善作一天涯」。李陵詩有「各在天一隅」,蘇武詩有「各在天一方」之句,句例相似,一說恐是「一天」誤倒,另說則其實是為一天之倒裝。案:古詩志在言情言志,而此詩又為先民所作,時值五言詩初始成熟,並無特別講求所謂平仄押韻,所有者也不過是用韻自然而已,無論是「一天涯」抑或「天一涯」,其實並無差別。至於所謂誤倒或者倒裝,也端是一種寫詩的筆法罷了,倒裝充其量則只是一種刻意為之的誤倒用法。在不論是用「一天涯」還是「天一涯」的情況底下,其實都毫無影響本詩,故於此處編者不做任何評論,如非於二種說法中擇一,則應以誤倒的可能性較大,畢竟其時應尚無倒裝的這個觀念。
「胡馬依北風,越鳥巢南枝」。李善《文選注》引《韓詩外傳》云:「詩曰,『代馬依北風,飛鳥棲故巢』,皆不忘本之謂也。」李周翰曰:「胡馬出於北,越鳥來於南;依望北風,巢宿南枝,皆思舊國。」紀昀曰:「胡馬二句,有兩出處:一出《韓詩外傳》,即善注本所引不忘本之意也。一出《吳越春秋》,『胡馬依北風而立,越燕望海日而熙』,同類相親之意也。皆與此詩意別。注家引彼解此,遂致文意窒礙。」案:李周翰所謂的思舊國者,其實就有如詩序的受人爭議一般,詩本以詠情述志,起初的情感是很發揚顯露而且真誠的,並非說是思舊國的寓意不對,而是其所謂的思舊國已是由文人不斷的引申,又跑到儒家的忠君愛國這條路上,故此還是選擇李善注的不忘本之意,較為妥貼,至於《吳越春秋》所謂的同類相親之意,那可就相去更遠,不足為論了。
詩旨方面:
《古詩十九首旨意》:賢者不得於君,退處遐遠,思而不忍忘,故作是詩。言初離君側之時,已有生別之悲矣。至於萬里道阻,會面無期,比之物生異方,各隨所處,又安得不思慕之乎?夫以相去日遠,相思愈瘦,而遊子所以不復顧念還反者,第以陰邪之臣,上蔽於君,使賢路不通,猶浮雲蔽白日也。然我之思君不置,其底于老,宜如何哉?惟自遣釋,努力加餐而已。蓋亦卷耳「酌金罍」「不永懷」之意。觀其見棄如此,而但歸咎於讒佞,曾無一言怨及其君,忠厚之至也。
《古詩十九首注》:此為君臣朋友之交中被讒間而見棄絕者之詞。情致纏綿,語言溫厚;止敘離思,毫無怨懟。即咎讒者亦止「浮雲」一句,且以比興出之,真為詩之正宗。
《古詩十九首說》:十九首無題詩也,從何說起?蓋人情之不能已者,莫如別離;而人情之尤不能已者,莫如適當別離。只「行行重行行」五字,便覺纏綿真摯,情流言外矣。次句點醒「與君」;「相去」二句,從別後說起,「各」字妙,與次句「與」字相應,是從兩邊說。「道路阻且長,」是從中間說。「會面安可知」足一句,正見別離之苦。此下本可接「相去日已遠」二句,然無所託興,未免直頭布袋矣。就胡馬思北,越鳥思南襯一筆,所謂「物猶如此,人何以堪」也;然兩地之情,已可想見。「相去日已遠」二句,與「思君令人瘦」一般用意。「浮雲」二句,忠厚之極。「不顧返」者,本是遊子薄倖,不肯直言,卻託諸浮雲蔽日,言我思子而子不思歸,定有饞人間之,不然,胡不返耶?「思君令人老」,又不止於「衣帶緩」矣。「歲月忽已晚」,老期將至,可堪多少別離耶?日月易邁而甘心別離,是君之棄捐我也。「勿復道」,是決詞,是狠語,猶言「提不起」也。下卻轉一語曰:「努力加餐飯」,思愛之至,有加無已,真得三百篇遺意。
《古詩十九首繹》:「悲莫悲兮生別離」,似此行行不已,萬里遙天,相為阻絕,後會安有期耶?蓋以胡馬越鳥,南北背馳,其勢日遠,其情日傷,帶已寬而人已老也。此豈君真棄捐我哉?緣邪臣蔽賢,猶浮雲鄣日,是以一去不復念歸耳。然而不必煩信也,惟努力加餐,保此身以待君子。蓋即「姑酌金罍」之意。譚友夏云:人知以此勸人,此併以之自勸,風人之忠厚如此。此賢者不得於君,而託為之作。「浮雲」句亦有日暮途遠意。太白「浮雲遊子」二字是注腳。
案:此詩歷來爭議頗大,有所謂「思君」、「思友」、「思婦」三者。方廷珪曰:「此為忠人放逐、賢婦被棄,作不忘欲返之詞。」董訥夫則言:「其放臣棄友所作與?」
蓋所謂思君者,凡皆詩序之遺意也,由興生感,即所謂「賢者不得於君,退處遐遠,思而不忍忘,故作是詩」。而其共同的根據解釋大抵也是依儒家忠君愛國的觀念理解,如「日者,君象也」,故以「浮雲」喻奸臣,「浮雲蔽白日」即所謂「公正之不容也,邪曲之害正也,讒諂之蔽明也」,此即是孤臣孽子之所自傷者。至於曰「遊子」、曰「思君」,則就是「明乎其為臣子也」。
「思友」則如饒學斌所言:「夫曰『各』、曰『會面』、曰『南北』,此分誼相等,爾我同儕,直平等觀者,非可概之於尊長也。雖屬愚氓,亦共知君父之尊,曰『朝君』、曰『覲君』、曰『出告』、曰『反面』,必不敢於君父而曰『會面』也;即不敢彼此平衡,而曰『南』、曰『北』、曰『客』也」。
正因為此二種說法各偏一頗,然二者又合為一詩,乃有所謂思君思友者,「行行重行行」至「越鳥巢南枝」為思友,「相去日己遠」至「努力加餐飯」為思君, 而在嚴羽《詩話》則乾脆以「越鳥巢南枝」底下另為一首。
姑且無論思君與思友,本處則以思婦較為為合宜。張玉穀言:「此思婦之詩」。所謂「行行重行行,與君生別離」,一句一情,一情一轉,何其纏綿真誠?至於「相去日已遠,衣帶日已緩」二句,豈不與「思君令人瘦」同意?「思君令人老,歲月忽已晚」,所謂思君之「君」,古時常以「君」字尊稱,替代「你」、「汝」、「爾」等字,並非一定如李周翰所說:「思君謂戀主也。」「歲月忽已晚」更非「恐歲月已晚,不得效忠於君」之意,理應是思念君夫,不知不知中時暮已晚而無察覺的意思。正是「老期將至,可堪多少別離耶?日月易邁而甘心別離,是君之棄捐我也」。至最後下轉一語曰:「努力加餐飯」,思愛之至,有加無已,說它真得三百篇餘意實是正合,如詩三替篇乃是真性情的抒發,不必強加一些無所謂的思君思國之語,來掩飾作者的真實情感。